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安博体育官方网站黄仕忠丨畸零杂记(一):嫁妹做娘

时间:2024-02-28 23:46:22

  安博体育那是光绪年间的一个冬日,冷雨连绵,整座瓜山都是阴沉沉的,望不到山尖。年轻的婶娘又开始了呼天抢地的哭叫。她用的是山里人哭丧歌的腔调,顿挫有力,尾音拖得老长老长,仿佛用刀拖出的长长切痕,在人心头打了个转,那哀凉的颤音,更让人止不住地跟着淌下眼泪。

  婶娘已经哭了好些天了,还没有结束的迹象。那哭声飘荡在整个村子里,随着呼啸的北风,穿过横廊巷口,越过草厂楼屋,刺透了村子里每一个人的耳鼓。

  婶娘是从嵊县(今嵊州市)山凹里嫁过来的,那是离瓜山村近百里外的一个山窠小村,地瘦山多路不平,日常是番薯、六谷(玉米)做主粮,难得吃上一餐米面。而嫁来这村的那人家,光水田就有十好几亩,五间两弄的楼房,有半幢属于她家。当真是“一脚踹进饭箩里”,不要说饭吃勿完,平日鸡肉鸭块不缺,连猪肉也时常可以尝到。婆婆去世已有两载,公公年近五十岁,并未续娶,且为人和善,丈夫是家中独子,虽然身体不是太好,但待她则是真心很好。这样的日子,在山里人看来,分明是登上天堂了。由于上头没有婆婆来指手画脚,爷儿俩把整个家内的事儿都交给了她,举凡菜蔬荤腥,浣衣织布,洒扫庭除,日常支付,都由着她一个人执掌。而她则是从小就做惯了的,精打细算,忙碌不停,把家里安排得妥妥帖帖。夫妻之间,更是细声慢语,从不曾有高声争吵的时候。

  可是,这样的好日子才过得两年,她还未为丈夫育下一儿半女安博体育官方网站,这“短命鬼”竟然就这样狠心地走了。“五七”才过,村里那些长舌的人都在议论她“克夫”,又在编排着她改嫁后的光景。她真心不愿让这样的日子就此结束,但她又能怎么办呢?为啥命运对自己这么的不公平!思想到此,悲痛欲绝,忍不住纵身直跃,抢天呼地,那双脚蹬在楼板上“砰砰”作响,连楼板间的灰尘也被震得纷纷飘荡了起来。

  那边叔叔家有几个儿子,早已忍不得这般哭闹,“人死如灯灭,有啥好哭的!你反正要走的,这里自有人会收拾”。其中一个更是怪声怪气地喊道:

  “覅pang啦!再pang落开,伢个楼板都被你pang破了!” (别蹬了,再蹬下去,我们家的楼板都被你蹬破了!)

  那话,就像一根缝衣针般扎进婶娘心里安博体育官方网站,不由让人一怔。原来他们早就在算计这半边的家产了!因婶娘没有生养,按村里的习惯,不外乎从堂兄弟那边过继一个,这名分是儿,可心内其实不会真太当件事,这语气中更早已把这边也算作他们的财产了,竟说得这般肆无忌惮!

  思量及此,婶娘立时停下了哭声。她娘家穷,出嫁时就没有一些像样的陪嫁,若是改嫁,等于两手空空。她真心不愿让这份殷实的家私白白便宜了隔壁家的,暗暗对自己道:“得想个办法!”

  婶娘是长女,在娘家时就早早当家,但凡有事,父母都是与她商量着办的。公公同意这亲事,也是看中了她的这份才干。婶娘思忖半日,很快便有了计较。

  按乡下习惯,媳妇需提前洗濯公婆的便器,以便晚间起身使用。她公公用的是陶制的夜壶,那天,婶娘清洗过后,又故意加了清水,直到溢满到了壶口。

  晚饭时,婶娘准备的饭菜,也比平时丰盛得多,还热了满满一锡壶老酒,婉言劝公公节哀,保重身体为上。公公心中悲痛,亦是多日未曾安睡,一壶老酒下肚,就早早上了眠床。

  夜半时分,公公觉得膀胱鼓胀,急忙起来撒尿,但取出床下的尿壶,触处,却是满壶的冰凉,被激得一哆嗦,顿时酒醒,不禁气恼,叫媳妇:“奈格(怎么)弄的?你没给我倒夜壶啊!”

  这做媳妇的在隔壁房里急声道歉,好声说是这几日糊涂忘事,“还好,你眠床后头有只灰箩,你将就着撒在灰箩里好了”。

  第二日公公早起,媳妇进房收拾,拖过灰箩一看,中间直冲出一个深坑,且无旁沥,可见公公仍然十分强壮有力,于是心中大定。待用完早饭,洗刷完毕,向公公告说要回娘家一趟。公公知媳妇连日悲痛,直见得眼凹颊高,面黑神疲,也生痛惜,故劝其在娘家不妨多住上几日,将养休息。

  婶娘一日急行,回到娘家,已是黄昏,叩响门扉,妹妹惺松着眼,起来开了大门,却只见姐姐对她迎头便跪,妹妹吃吃地笑着说:“姐你做啥?把我当娘啊?!”

  又单独与父母商议,说明自己对自家公公身体的测试,有意让刚刚成人的小妹嫁给自家的公公,免得肥水落到外人的田地里。

  那时候,山里的女子要想过个好日子,不是卖去城里做丫头,就是被买去做个小妾,或是早早送给别人当个童养媳,要是嫁在山窠里,便一世都有苦头吃。父母正担心女儿再嫁不得好人家,又白白可惜了女婿家那份产业,听闻其说,也不觉有甚突兀。再劝妹妹,小妹却是早就眼热姐姐的生活,也相信姐姐不会害她。于是合家计定。

  这婶娘回到村里,肃然与公公商量续弦之事。公公正痛惜白发人送黑发儿,又不甘心家产旁落,闻言自然动心,但担心年龄相差悬殊,犹再三叮咛,须得问清其妹是否真心情愿。

  待到来春,枯木生芽之际,妹妹幸然有孕。十月怀胎之后,居然生得一男婴,姐妹俩奉若至宝,悉心呵护,因有感于血脉之断而复得,遂起名曰“继”。

  这黄继健康成长,后来育有一子二孙四曾孙并四曾孙女,瓜瓞绵绵,成为村内繁衍最盛之一支。

  村里人仰慕这位奇女子,莫不啧啧称赞,道这位山里来的女子,有见识,有决断,胜于男儿。于是这故事便一代代传了下来。而我则是从当时年过八旬的老父亲那里听到的,遂记录如上。

  后来我查到民国间的越剧,曾有《姐作媳妇妹做婆》一本,名伶筱丹桂主演,情剧稍稍涉艳。大约此类故事,在中国传统社会中颇为常见,吾乡小村之事,也不过是为其添了一个注脚吧。

  刘晨(南方都市报):这一系列的故乡文字,不在汪曾祺、孙犁之下。能先睹为快,亦是幸事。

  郑尚宪(厦门大学):这类故事听洪流外婆讲过,可能早期越剧演过,叫《姐做媳妇妹做婆》。90年代初有部电视剧《筱丹桂之死》,里面有个舞台演出片段,好像就是这个故事。

  据外婆讲,是公公垂涎寡媳,意欲不轨,寡媳为保贞洁,提出将妹妹嫁与公公。试探公公生育能力是用双层黄草纸,我觉得比草木灰靠谱。外婆的故事是,公公说儿子死了,家业无人继承,所以想娶寡媳,寡媳认为有悖伦理,故提出将妹妹嫁给公公。而用黄草纸试探公公生育能力,好像是娘家父母的主意。

  吴先宁(民革中央):最绝的是媳妇测试公公性能力,居然是用这种方式,智慧!!

  张丽萍(杭大校友):故事似曾相识,听说过灰箩测试的事,具体前因后果却忘了。从中还学到了一些只知读音不知怎么写的生僻字,有收获。

  胡鸿保(中国人民大学):好像看冯梦龙“古今小说”,听说过类似话题的故事。好像是流传在安徽一带的吧,已无法确证。也是讲一个老头的独子的媳妇安博体育官方网站,丈夫死了无子嗣,设法为公公纳妾,传种接代,使得该家族不至于“绝嗣”,家业得以保全。故事立意是表彰守寡的儿媳,好像还给她立了牌坊。它重在道德教育,不像“嫁妹为娘”那么富于戏剧性。

  两个故事里,检验老公公是否尚有生育能力的方法,都是使之撒尿在灰堆;不同处是,找来给老公公成婚的不是自己的亲妹;且我听闻的故事,开头没有女主角丧夫后大哭大闹的场景。

  我感兴趣并想请教:你笔下这则,究竟是个“寓言故事”呢,还是“七分史实三分虚构”的族人往事追述?还是其他文类?

  黄仕忠:这个故事,是我父亲讲述给我听的。听过很多遍。我编完家谱,发现确实有这个“黄继”。哭天哭地,让邻家兄弟生恶语,因恶语而想办法,草木灰箩相试,请妹做娘时的对话,等等,都是我父亲讲的。其他的那些细节,则是我补充加进来的。那哭丧的声音,也是有真实依据的。因为现在也是这样哭,极哀。

  廖智敏(学生):之前读过初稿,已经知道结局,但今日再读,婶娘的一步步筹谋还是令人惊艳。婶娘有主见、有智慧、有方法、有魄力,太赞了。

  彭冰冰(本科生):哈哈哈,从来没听说过这样的事情,很震惊于以前的人们为了生存作出的努力。

  一开始觉得为保住家产,嫁妹做娘和娶媳妇的妹妹有违人伦,转念一想,又觉得在那样的社会环境下,要继续生活下去,这也算是一个法子。从婶娘的角度来看,归根结底是社会地位较低、又无法取得经济独立的女性,在父权社会压迫下的无奈之举吧。既是反抗,也是顺应,村民称赞她是奇女子,其实还是觉得很心酸。

  故事里的公公、父母、妹妹和婶娘自己都愿意这样做,自然是皆大欢喜,但是如果妹妹不愿意,最后婶娘和公公也没有成功保住家产呢,一家人之间会不会心生嫌隙?而且,就算是大家都愿意,能说是圆满解决问题了吗?姐妹之间要如何相处呢,妹妹生的这个孩子又如何看待这种家庭关系,村里人真的一片赞美没有风言风语吗?其实还是会有诸多问题吧。

  不过倒也没有必要评价婶娘的做法对或不对,伦理和生存两难之间,选择了生存而已。周围都是豺狼虎豹等着吞并家产的情况下,想要自保,也是人之本能啊。

  一奇,竟有这样的故事!刚开始觉着荒唐,读完又觉着生活的真相莫过于此,人生不就这样吗?处处透着沉重,努力活着有什么错?

  二奇,戏中的故事,并不是只能讲古代的故事,今人的故事够精彩,也会入戏,所谓民间戏曲无非来自生活,来自老百姓的喜怒哀乐。

  三奇,民间的生活也许不够精致堂皇,却处处透着朴实的智慧和哲理,这些都不是通过形而上的思维推演出来的,而是在生活“毒打”中领悟的,中国人的根和魂来自乡村。

  最后一奇,我认真看了一下作者,竟是老师您。文章开头让我感到一股凛冽之气,像武侠小说的某一开场。老师您要当作家了吗?

  林峥(中山大学):开头看着还以为是媳妇要改嫁公公,好震惊。为了应对传统风俗、保护自家利益的智慧,与今天为了应对制度政策而假结婚、假离婚的做法,似乎很有异曲同工之妙。

  赵延芳(杭大同事、同乡):再读一过,仍然津津有味。你讲故事开头震撼,先声夺人,紧抓人心。接着顺势铺垫,娓娓道来,情节曲折,全文都细腻且富真实性。读来似觉很有历史时代感,真的不亚于“三言二拍”。以上绝不是“吹捧”,而是真真正正的服了。

  这个故事梗概,我在六十年代就听老祖母说过。我估计是很早之前,念佛老太们在一起“坐夜”听宣卷的人所讲,说明传说由来已久。至于故事的意义,有两位学生的回音也很到位……